手术当晚,两眼必须都用纱布蒙上,起夜还不能低头。女婿为了照顾我,睡在走道里,不时进来看看我。他怕打扰我,脚步放得像“怕踩死蚂蚁一样”轻,我担心他一夜不能合眼,没睡着也装作睡着一样,但因此而紧张得彻夜未眠。第二天清晨,他问我昨夜睡得如何。我心想,我们两人总算是度过了一个相互体贴对方、揣摩对方的“战斗”之夜。《列子》上面说:老聃之弟子“得聃之道,能以耳视而目听”。我虽两眼被蒙,不能目视,但“耳视”到女婿一夜间的脚步中却更深藏了人间的真情。“夫形质者,心智之室宇,耳目者,视听之户牖,神苟彻焉,则视听不因户牖,照察不阂墙壁耳。”没想到一次小小的手术却使我更深刻地领会到了“神彻”的道理。
手术五六天以后,术眼上的纱布可以彻底揭开了,却出现了梦幻一般的奇观,白的特白,黑的特黑,红色与绿色的对比亦如此。我有时感到黑白反差太大,颜色的界限太分明,有点可怕,于是又不时蒙上术眼,单用正常眼睛视物。一位学哲学的同行来看我,我告诉了他这异常的现象。他开玩笑似地说:“你平常不是总嫌这世界上的事情,黑白太不分明了吗?现在怎么又害怕起来了?”我回答说:“我们已经太习惯于用常人的眼光看事物,此刻我觉得还是界限模糊一点的好。”这位朋友本是一个好辩之士,这回也许是因为看到我还需要静养,只是耸耸肩膀,便没有再言语。术后相当一段时间里,这两只眼睛给我带来的正常与异常的对比,不时令我感到对世事的迷惘。